寂静的轰鸣雷子诗歌存录1
看不见的流淌，悄然隐身于所有事物中
无花之果；每一次呈现都那么惊人
瞬息变幻。光的音乐，色彩的舞蹈，水的玲珑
之宫阙。转身；转身；
再转身：无数脸谱、面具、镜子、时代
爱人。这情感无形的巨大雕塑
──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
.1.2
2、到处都是一样缓慢的生活
裸体的岩崖，印满风神沧桑之吻
冷漠的松针；暗绿之火如一幅静画
更古老的村庄。老迈的人，和狗
挤在断裂土墙下，晒太阳。
一切，都是缓慢的：
影子。拉草的马车。
跛行的路，这么多年，还没有走直。
.1.3
3、黑树枝
黑树枝；你的黑下面是什么表情
别对我说伤逝与绝望
别对我说生的痛、死之暗影
冬天也这样不着边际地走远了
我的院子堆满被风刮来的黄草
柔软的黄草、温暖的黄草
大地它一点儿都不空旷
我要在春天的院子里点一把火
黄草变红、红变黑，黑变绿
黄土都变绿了──
黑树枝，你为什么还沉默着
──什么都不表达
.3.15
4、夏天已经开始──
夏天已经开始。一幅水墨画
烟雾迷离……水墨葡萄
水墨藤蔓。画屏。珠帘。粉黛。云山
春天堆积的木炭，横一撇，
竖一撇。多少圆弧和必要的直线
想要抵达最后简单终点
大地一幅黑白印花图案。
夏天已经开始，为什么我还是感觉
凉飕飕的冷……
.3.15
5、看不见春天
石窟。那些黑眼睛悬挂着
什么都不说。那个斜伸出来的柳枝轻轻动荡着
它到底想说什么？
是的，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除了满目斑驳与疮痍。
可这是春天。看不见清晨；
我就看着正午和黄昏看着紫花
在细碎风中一瓣瓣落
然后，夜晚又一次
降临我头顶。
.5.3
6、这一年很快就变成了朽木
隔壁老人在一个秋天早晨
无声无息地去了。
空气清冷；街上寂寞
街道两旁那几棵高大白杨几乎一瞬间褪光叶子
雪，就寂静地落下来。
擦过空中纵横的高压线
山矮了；房屋颓废；
篱笆墙变成一排排即将远征的雪人。
这一年很快就变成了朽木
又变成，黑烟囱上一缕儿青烟
在渐起夜色中远远遁去；
抓都抓不住……
.5.8
7、流逝
低下头，
就已经是黄昏。
斜阳穿透远去鸽群
把灿烂金光洒满我周边草地
也把垂在我脸颊两侧黑发染成金黄
落叶不为什么就飘落
宁静风中自己打着旋
然后，轻轻落满
我身前身后
.5.30
8、没有云彩不下雨
风把云彩吹散。像跑散的羊群
二月，山上没有一星儿草
三月，还是没有几棵
可怜的羊群，在山坡上跑来跑去
还是添不饱饥饿的胃
我知道，你的胃口不是很大
可没有云彩不下雨，荒草也探不出头
你啃我手指吧。你嚼我头发吧。
你咬破一块皮，吸我的血吧！
把我的血肉给你。
把你的骨头给我。
我们，相依为命。
.6.1
9、原始的夏季
庞大的鲸鱼在空中喘息，缠绕着它的
那些暗紫的水草开始躁动不安：阳光
就在身边，一层层推开厚重鳞甲
——重现大海的蔚蓝。
我要细细检索每一根金箭和银箭
看看它们是否还是我最初强力的武器
衰弱的王在他的宝座上一阵比一阵
剧烈地咳着：
一场风暴跑得比阳光还快！
闪电、乌云的马匹、鲸鱼，它们混战
天空向着东部倾斜──
我全身都是披挂好的藤萝、锦缎：
绵软。怀抱王垂落的金冠、寂寞的江山
王一生孤单。我们也一生孤单
脚下是再也无人统治的疆土：
徘徊着安祥而无力的斑马、恐龙、剑齿虎
.5.17
10、一朵菊花睡在另一朵菊花上面
一朵菊花睡在另一朵菊花上面
水中的坠落何其缓慢。光的虹霓
在哪一道崖壁折断，转弯──
走入旷古幽幽黑暗：
头痛四裂的夜晚；棕熊们在药瓶里
睡眠。旋开瓶盖，放出封闭已久的精灵
果实内部暗香沉重，每一滴都凝聚了
逝去华年的冷艳光线：
金星旋转。银星旋转。
天河静静覆在上面。每一道光线
都足以致命把我射穿。蓝色的冰
红色的火，黄色的菊花：
──说吧：什么样的幸福可以让我睡卧
像一朵菊花睡在另一朵菊花上面？
而水中坠落何其缓慢──
而风中远遁何其迅疾──
.5.17
11、女人在冰上滑行
打开暗室门，你看到另一间暗室。
光芒钥匙不在我手中，
也不在你手中。我们谁也无法牵引谁
步出这黑夜：
女人在冰上滑行；手心攥着火种
扑面而来的是风；背后涌来的还是风
额头坠着一颗星，那是充满隐喻的无尽苍穹
腰肢上是渐渐褪去的辰星：
她等不到黎明。黎明是一场集体
自焚的庆典。蓝：暗蓝，深蓝，浅蓝，
红：暗红，深红，浅红，
分不清是大海，还是天空？
或者，仅仅是她睡眠的眼睛：
和嘴唇：紧紧关闭着；
关闭了所有潮水
和风暴。等待另一个世纪缓缓降临：
.5.17
12、晨光打开自己
晨光打开自己。东方像一件五彩斑斓的羽衣
走出盛装王妃和宫娥嫔女
噢，我还不是醒得最早的；那大地之子
早已在丛林中弹响玉露弦歌：
弦歌打湿我赤足裙裾；一只粉蝶
颤微微落在绿色蕊上，一只黄绒绒小鸟
啄破蛋壳，探出犹自潮湿的头
睁开梦一样惊奇之眼睛，打量着世界：
露珠悬挂翠绿长叶上，在它眼前
一闪一闪，是光与雾混合变幻
花朵静静仰起纯美笑脸；而河流敞开
拥抱蔚蓝天空：
噢，我爱。这时候除了你
还有谁会与我一同醒来？在晨光中沐浴。
呼吸。打开自身，迎接那缓缓降临的仙子
──为大地合掌祈福：
.5.24
13、盛夏将我遮蔽
盛夏将我遮蔽。伏在苍茫叶片背后
屏住呼吸；窃听檐铃在风中细碎密语
梵音将我穿透。你知道我了悟了也不是
菩提。何况并没有真正醒悟：
肉体将魂灵遮蔽。疼痛埋在夜深处
不给人看见；在往来风中淡淡微笑
回头，是什么一瞬间照见我的苍老？
明镜。流水。天空：
时光将往事遮蔽。我们从来不是知己
你说光就看见了光；噢，是的，
黑暗是看不见的。血管里的黑是看不见的
这里那里什么都没有：
历史把真相遮蔽。浮尘把我们遮蔽
在光与雾里，有情无情相互遮蔽
你说有就是无；无就是有──
那么，你、我呢？存在还是不存在：
.5.24
18、纷乱的风从不同方向吹来──
纷乱的风从不同方向吹来──
嗜睡的昆虫伏在长夏阴影里；狂怒的光芒
最终撕毁它自己。倾斜的海面上
倒挂的帆影直指天涯；我众多的姐妹
我众多的苦难兄弟，流落他乡
──升入坠落的天堂。一个人低垂下
头颅，像一株从颈部折断的植物
我知道你全身暗含隐喻的悲伤
隐居他乡的梦想。永不回返──
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到达
一个疯子清楚不清楚自己的渴望
凡人肉体的天堂就是我们禁锢自己
欲望的地狱。热爱最终成为绝望
厌倦每一日无由的漫长生长和延长
我从来没有如此疲惫。
一堵完好无损的墙壁，水从上面
漫过来……
.6.9
19、炎夏的果实
光芒在高蹈之处。远山越来越虚渺
诸神隐退。此刻所有传过白雾的声音
都不真实；世界也不真实
而林木、村庄、小路浮在绿烟中犹如海蜃──
小街上那些缓行的红男绿女
是诸神化身；就在身外不远处却如
隔了无数个世纪的烟雨……
小小的喇嘛沟村，披着袈裟，
宣诵佛号的圣人隐在白光山路上
小小房屋，犹如上帝遗忘的果实
藏起那些更秘密的核心。
.6.12
20、那个哭泣的人
她用每一根发梢哭泣──
菊花堆垒菊花，烟尘堆垒烟尘
水珠堆垒水珠。从高空垂下的光
犹如一道竖起的屏障
把她和她的哭泣同世界隔开
她沉浸在自己哭泣的檐宇下
好像除了哭泣再没有别的事情值得她费神
好像除了水
她体内再没有别的
作为一个盛水的容器
她觉得有必要把自己一次倒空
.6.12
21、北方素歌
一生的暖雪就在此刻扑籁籁落
头发白了；眉毛白了
你画眉的指也白了
老，好像是五百年前就已开始的事
我们一生下来就老了
坐着；或躺着
像一枚枚核桃
岁月的铁砧一下一下敲
我们就一点一点裂开
心，是一粒柔软的草莓
在素弦上颤抖，你来不及品尝
那鲜美乐音已覆满
腐败暗香……
.6.14
22、白光中的燕子
虚渺渺白光里，燕子上下翻飞
剪刀剪不开层层薄雾，天地一只硕大鸟笼。
告诉我，什么是自由？
命运一下下将我锤打，
它以为我是一块不坏金钢。燕子，燕子，
我早已剪掉翅膀
把自己磨成一只明晃晃金砒箭
射向白光中窥望已久的
──死亡。
.6.14
23、酸痛的湖
这酸痛湖水，在体内膨胀
如果不让它吞没，它就会暴裂
蓝色、紫色、黑色，眼前金星乱蹦
──鬼魅的舞蹈。
一只车轮碾过我，
又一只车轮碾过我……
它们为什么对我视而不见
这些赤裸裸目光的轮子
身上又多几道齿痕
我由着它去酸；由着它去痛
由着它无限膨胀
最后自己炸裂成湖衣的蓝、紫、黑
──这喜悦你们的碎片。
.6.14
24、在山上徘徊着
在山上徘徊着。我要为自己
寻找一块墓地。生前没有的安居
死后要一一补齐──
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
我自己为自己挖好墓穴
然后躺进去；睁着眼看死神
怎样把我拘走──
如果想起了我。就在我的骨灰上
栽一棵树吧。
生前没有好好看护的
死后我会全心全意来守护──
.6.14
25、我让你们失望了
我让你们失望了。我拒绝选择
向上的道路；却选择了无尽下落
生命是一朵素花，我是那飘飘而落的
花瓣。一朵腐败的花瓣
不要对我说爱。一切都已来不及
这铺天盖地的黑──
我们谁都没能把谁拯救
上帝死了。不是我说的；是
尼采那个疯子说的。
.6.14
26、像一个白痴……
圣人都像白痴……
──找不到回家的路。
.6.14
27、在诸神的花园里
夜晚安宁。
云蒙山守护着它周围村庄，
小凌河在村庄外缓缓流淌。
萤火虫点亮的灯盏，
在篱笆与棚屋间一闪一闪。
夜晚大地，在诸神的花园里，
万物安祥。连风也停止
只有那些不眠的人，
还与诸神一同共饮与漫步
.6.14
28、薄雾笼罩
薄雾笼罩；不远处
云蒙山只露出一道虚渺轮廓线。
娃娃们的声音传来
清晰又渺远；接着
跑出一对红袄绿裤
石榴结在翠瓜上，
是谁家早醒宝宝？
绿云笼罩；近处
露出房屋一角。
鸟儿啼转，变色绣球花
独自在廓上风光无限。
小小红杏密麻麻
在枝上拧成麻花辫。
晨光熹微；扛着锄头的人
转眼消隐于茫茫绿野
一条河水曲曲弯弯
云蒙山的仙境若隐若现……
.6.15
29、开在雨天雨地的花
奔跑着；由南而北，大团乌云
大颗雨点，砸下来
干坼路面冒烟了。尘烟四散处
亮亮雨花在水面上朵朵盛开
这倏忽即逝倏忽又开的花
比昙花一现还要短，却铺天盖地
在夏日午后，轰轰烈烈着持续了五十六分零四秒。
当滚滚浓云收回它明晃晃的箭
这些素静的雨花把自己藏进大地乳房
不久它们会重新涌上枝头
开出一个锦天绣地，五彩斑斓
──引来蜂飞蝶舞，鸟语花香
.6.15
31、雨天想去布宜诺斯艾利斯
六月的天空，我所在的北方辽西
终于下起了细雨。这是青苗破土后
第一场甘露；连深埋在岩石层里的化石
──那些鱼、那些鸟、那些远古植物
都在蠢蠢欲动。幸福就是
久旱之后的一场甘霖。
守在窗前，看雨丝细细密密飘落着
那些葱绿叶子上渐渐结满亮晶晶水珠
忽然有了一种冲动──
想在雨天去看望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在的人
哪怕看看他的故居，他走过的街道
我想成为他的眼睛。
在雨天打着一把碎花伞，步行去
──布宜诺斯艾利斯──朝圣
噢，这是值得我用一生去做的梦
它意味着一种
甘露一样的──幸福
.6.16
32、马骨
西风又紧。乡下一具保存完好的马骨
开始隐隐躁动不安。它侧耳倾听
远处地平线上凸起隆起的鼓声，
先是从地脉传到它脚掌，又从脚掌
传进它耳鼓。血液在沸腾；骨骼在
膨胀；无形的红鬃毛开始迎风飘荡
犹如一面古老翻卷的旌旗
召唤它渐渐抬起马蹄。它已经在奔跑──
──刹那驰往千里之外。
它空旷的眼里已没有世界；
世界只剩它四只奔腾不已的马蹄。
.6.25
33、乡间黎明
远山一道弯曲背影，轮廓越来越清晰
土路上推着小车卖豆腐的老人
音调悠长，几十年都没有改变
像他脚下小路一样回肠荡气没有改变
只有他的背更驼了
不仅因为岁月，更由于长年弯腰推车的姿势
黑铁门吱呀呀推开了
迎面而来是河流的清新之风
玉米田的熏香之风，豆角架上的熏醉之风
玲珑豆角，藏着身孕的玉米，
河中吐泡泡的白鱼
飘香的豆腐花，快乐着
引来大地一片寂静喧哗
裸体的孩子张扬着小手趔趄着跑出院门
杨柳深处，炊烟袅袅，隐隐约约
仿佛藏着又一个古老的梦……
.6.25
34、穿黑衣裙的少女画像……
穿黑衣裙的少女，安静站在篱笆边
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一对白鹅
已是中秋，篱笆上红叶灿如云锦
而她裸露的玉臂微凉生露
在她身后，繁华树木幽暗深重
不见天光。天光都聚在一池秋水里
聚在一对白鹅身上。
一条花蛇在她脚下盘旋，又倏忽隐逝
她还那么安静站着，看着，
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也没有一点儿离去的意思
只有簪在她黑衣襟上的红玫瑰
在一大片幽暗背景中
突出；醒目。藏着她白皙姣好面容上的忧郁
.6.25
35、黄梁梦里……
先是一枚小小玻璃球；它不转动
静止在那里。然后是一朵菊花
黄金镂刻的菊花；秋风也无法吹败
但林间小路越来越瘦了
紫云英白了头。
──道路到底伸向哪里？
玻璃球变成一团硕大迷雾
菊花更不是黄金。
一条小河足以把梦境围困
那个穿长风衣的男人，在河对岸背影萧瑟
让人再也想不起他面容……
.6.25
36、奇怪的巨树……
世界，一棵栅栏围起的巨树
树上结满奇怪枝柯
奇怪枝柯间一张巨形长嘴
呼吸收缩；像蛇。吞入吐出
都是细小飞蛾。
哪里有什么天使，哪里有什么天使双翼
我走了一圈又一圈，
没有发现发生奇迹。
我困了；想在它树根下休息
但它卷起我，远远抛入飘也飘不出的云里雾里……
.6.25
37、上帝
灯火已熄。大地沉寂
什么都结束了。包括游戏
十二个使者隐退。娇媚花朵酣睡
现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我沉默。你也沉默──
如果你真是我的上帝，那就请说吧，说吧，
对我说出你的秘密。
.6.25
38、黑衣人……
大雪覆盖一切。山峦、村庄、
河流、土地，还有僵硬的树木
和道路。黑衣的人
还在缓缓移动；他根本走不出
这一派空白。
.6.25
39、死神是一辆陌生的马车……
死神是一辆陌生的马车，上面载满死者和
迷惘者。死者一脸安然；终于抹去一生的
不安。迷惘者一脸困惑；困惑于这场无始
无终的旅程。我和母亲一起搭乘在这辆马车上
在夜里从并不遥远的地方赶回家
然而这段路却长得没有尽头
就在漆黑中途，我们又被甩在路边
──马车无声扬长而去。
.7.7
40、海，曾经是我故乡
亿万年前，我足下就是一片茫无涯际的
大海。海洋气息至今依稀可闻
在每一个春夜，它躁动起整个漫长
冬季的沉默与不安，就在我窗外
在窗外黑暗中，搅动起哗哗水声
一股咸腥气味渗透古旧斑驳窗棂
拉开窗帘，一尾飞鱼倏的浸入海水
满天星斗，闪闪烁烁；隐约中海妖歌声
渐趋于无……
.7.7
41、那些普通、神秘的……
那些普通、神秘的事物，它们并无特殊
装备。一个走廊，拐弯，又一个走廊
空空的；只有蜘蛛结成的网
而蜘蛛不知隐藏在哪里
我在廊上站一会，感觉从前在这里居住过
的人，都涌了出来。她们匆忙地走动着
衣裙窸窣，环佩叮当；
只一瞬间，就消失在浮动的烟尘里，
花丛里。那些神秘花枝在一大片空地上
摇曳──转眼又消失在浮起的云影里
.7.7
42、那些旧时代里的影像……
横笛直箫，烟雨江南，风雪塞北
有人在暗中轻咳一声：
有人起身；有人走动；有人依然静坐着
沉浸在管弦乐中，若有所思地
点点头。又像挥去思绪一样摇摇头
缙绅、仕女、官宦，每一个面孔都像
光滑的丝绸：黑丝绸、粉丝绸、
白丝绸……我刚一抬手，
──全不见了。
.7.7
43、在陌生永不熟悉的地域里
多希望季节永远停留在秋天。在秋草半黄的
小径上徘徊，没有悲伤，没有抑郁
一切都很平静。像一汪秋水
清澈浅显，波澜不起。这里，那里
都是盛开的蔷薇。哦，我不喜欢说玫瑰
当我在这里的时候，看着暮色升起
夜雾渐浓，把一切兴盛与凋败景致
都遮蔽；多希望我并不真的在这里
──永远在别处。在陌生永不熟悉的地域里
.7.10
44、……燃烧之后是灰烬
……燃烧之后是灰烬。是陨石泪滴
提着灯笼的小女孩，在夜晚小路上
低头寻找；她在寻找草叶上夜露光辉
晶莹，玲珑，剔透；多么完美！
她不禁伸出手指──
一碰，就滚落了。消失在黝黑泥土里
草丛中，蟋蟀在鸣叫；不远处池塘
蛙声一片，透着水音……夜，多么美妙！
星星一颗接一颗滑落，在看不见的
地平线上──
.7.10
45、椅背上的天使
她白皙双手抱紧瘦峭双肩。黑绸衣
和黑暗背景融为一体；蜷缩椅子上
她裸露的脚趾偶尔抽动，像一对白鸽子
抖动羽毛。此刻，她内心没有不安
只是感觉冷和身体微微不适
她在等待死巨大的安宁，死巨大的黑色双翼
把她温暖覆盖。她明亮双眼一点儿都不
黯淡。像两颗黑色宝石，闪烁着最后
夜的清辉……她没看见，在她身后，
两个小天使已收起双翅，
停落在她双肩的椅背上……
.7.10
46、穿行在夜明明灭灭的狭谷中
穿行在夜明明灭灭的狭谷中，被上千种花香
所围绕。就用篦麻硕大叶子作我屋顶吧
用粉紫凤尾花编织墙壁，用黄色
夜来香作我小窗；哦，高山积雪，
就作我的篱笆墙。这里，那里，
成簇成簇的石竹、蝴蝶花
做我安眠的墓床……
.7.10
47、寂静中的葵花
秋深大地，所有话语的叶子都多余
金色是惟一能与太阳相媲美的语言
秋水一样明澈，春花一样斑斓
在时光峡谷中静静流转：
凝固；还凝固得不够
绚烂；就连天铺地绚烂到极致
从贫瘠低谷一直延伸到云淡风清的高峰
不声不响：
那么多远古女子牵手走过，升高
走过这条光辉的河
一直升高到天堂门前
转身，回眸：
一张月亮洗过的银盘
死亡是美的：象牙底色。
所有秋风中的喧响归于神赐的寂静
黑暗中有人一再抚摸一把亮闪闪的刀锋：
.7.27
48、桔红色的云
落日无声。彩云舒卷
古老河流、山川有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村寨。栅栏。彼岸；梦一样
绽放的紫罗兰：
月亮渐渐升入中天。肃穆静立的牛羊
沉浸在往事回忆里，泪汪汪一双双眼
蝴蝶展开美丽巨翅，一半在
空中雾气里，一半在水汽迷离河湾：
沙渚。汀洲。寂寞爱人吹响
芦管，彩云舒卷
大地一片明明暗暗
那溯河而上的人，永远停留在水中间：
.7.27
50、今夜，虫声如织
今夜，虫声如织
那些未眠人在断背的高岭上翻身
一个人哗啦啦拽响锁链大门
黑暗中咳嗽，叹息——
一年时光已过去了大半，
这头上的发，
又稀疏许多。
而虫声如织，
夜凉如水，
酣睡的众神们什么都不在意……
.8.11
51、爱人——
他展开银亮的翅，在灯光下飞舞
我碾死一只撞来撞去的蚂蚁
腐朽的纸页上他面孔模糊
时光渗透了过多水分
什么都会一点一点遗失
拧紧盖子的水杯挣扎着咝叫
像扎在喉咙里的一根刺
它要冒出来
要突围这寂静紧张
——夜，在一棵枯树上吊死
.8.11
52、吹拂我——
夜风吹拂窗帘，窗帘吹拂我
我吹拂内心的幽暗——
陌生人，你的脚步踩响了我路面
你为什么不道歉，
就悠然着走远
如一面被风卷动的旗幡
吹拂我，吹拂我——
然后，遁世的烟一般逝去飘散
.8.11
53、你要看到这血……
你要看到这血，这蓝色血
的呼吸。蚯蚓一样蜿蜒
在夜海中呻吟起伏，神经质般
抽搐。它爬上树梢，
妄图捕获冷漠的星星和夜风
它亲吻自己手指，发白，又发亮。
它点着自己，
不过是一场天葬
一个恍惚，就从空中
跌落到尘埃。
.8.11
54、停顿——
仅仅是
一个停顿，一切
都已来不及。
.8.11
55、落——
落——
永不停止的落。那黄金的暗
死鱼眼中枯干的大海
漫天张开的手指
苍灰。青灰。银灰。暗灰。
她在梦中尖叫——
在深渊的跌落中，醒来
看见光，一些自焚的花瓣
桔黄色的血
在暗地流淌……
.8.11
56、秋天那个灿烂的女妖
秋天那个灿烂女妖伏在大地上
在所有树梢和草叶上翻身，于是色彩就
流出来，顺着她每一根细小长发
每一根细小血管，流出来——
她扯着风的五彩披肩一路唱歌跳舞
把所有夏日蝴蝶留在身后
像一个漫不经心天真的孩子
走过奢华，走过烂漫
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又似乎什么都
感觉到了。她流泪：说不出欢喜还是难过
她的眼泪也是一串串彩色珍珠
挂满秋凉山谷……
.10.1
57、我想拥有一片山坡上的果园
我想拥有一片山坡，山坡上
遍植果树，果树上四季都有
成熟的果子。我在树下锄草、施肥、
浇水，挎着篮子，装满水果
送给那些口渴的过路人
啊，陌生的过路人，如果你欣赏我的
果园，就请随便走进来，
苹果、葡萄、桔子、香蕉……
请随意品尝；我的小屋就在山腰海蜃中
如果你也爱，就请留下来——
.10.1
58、遗忘的时间
一千面镜子，一千面波澜不兴的大海
每一面都挂着圣像和带血的勋章
死去的国王在每个夜晚活过来
他赏赐的宝剑原封未动，仍摆放在剑匣里
而他熟识的国土早已面目沧桑
他从镜子走出来，在镜子映出的
荒废宫墙间走动，偶尔抬头
看看那些悬挂在巨大空茫中的星星
它们就像他的眼睛一样眨着冰冷的光
星星是死的，缺角的月亮是死的
他的眼睛也是死的
——死亡，啊，多么高贵的人都摆脱不了
的死亡。和遗忘。
.10.2
59、童声——致早夭的弟弟
河滩上的蓑衣草，母亲最疼爱的小儿子
在里面熟睡。他圣洁的面孔还没有
沾染尘霜，风就已经凉了
瘦弱的蓑衣草，它们在风中摇晃
母亲眼睛看不见，但仍编好一件蓑衣
抖抖索索盖在你身上——
童年歌谣如风一样飘过，飘远
啊，亲爱的弟弟，襁褓中的弟弟
你听见了吗？
告诉我，爱到底是什么？
是风，还是永不靠岸的时间？
是眼泪，还是那不复存在的存在？
.10.2
60、归途——
栅栏里面的火，岩石涌出的泪滴
这星宇的沉默就是我的沉默
坐在月光下，我用菊花和藤萝编织
睡衣，献给亡灵和漂泊无依者
——爱，就是月光下的海洋
你，神秘万物的预言者
我是你最纯净又最污浊的女儿
请带上我，一起走吧！
.10.2
61、远去的夏天
此刻，花神们都沉默。
原野沉寂，空旷，又荒凉。
孩子们蜷缩在宽大椅子里
看故事书或者猫眯一样打瞌睡；
母亲拆毛线又缠毛线；
祖母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
膝上摊开一本《圣经》
男人们在寂静中缺席。他们往往
聚在某个昏暗的小酒馆或者
小卖店喝酒、抽烟、打麻将
一脸油光，一脸兴奋或激动
那个坐在角落里独饮的陌生人
我注视了他很久，还是看不清
他面目；那里水汽潮湿又氤氲
有一种远去的夏天的味道。
.10.15
62、一个冬天的午后
天空晴朗。阳光迷人。
四周静悄悄。高大的干草垛
仿佛一座绵软厚实的黄草山
下面一丛无人认领收割的蓑衣草
在黄金梦中酣睡。
红色阳光在没有麻雀的院子里
搭起一座金顶篷帐。
牧羊的大汗，此刻正躺在山坡枯草中
梦见遥远往事如马群蜂涌而来……
一个老者扛着一把镐头
低头走进明晃晃金帐，在一个角上
弯腰刨，黝黑土块四处飞溅
一镐，一镐，又一镐
大汗在梦中一再打颤
阳光很快被刨成碎片
干草垛（在大汗回家时）变回黯淡
金顶帐篷被最后一辆马车拖向后山
.10.15
63、一辆载满人通往集市的马车
清晨。乡村。小路。一辆马车
阳光筛过无叶枝杈洒满大地
黄色叶子随车轮一路翻转
然后停下。停在某个枝杈绣花一样精致的影子上
前面叶子继续翻转
如同一群顽皮孩子嘻嘻哈哈追撵
马、马车、车轮轻快的影子。
赶马车的人。坐车的人，
一个乡村男人和一群乡村女人
苹果、桔子、葡萄、梨，一枚硕大发光的
板栗，在颠簸中挤在一起
果实鲜艳的甜从她们脸上流下来
.10.15
64、悲凉的瓢虫
落叶。西风。山河都凉了。
那些更加悲凉的瓢虫蹲在窗玻璃上
眼睛与眼睛对视。
可以交换位置；却不能对等。
如果炉火正旺。（根本没有炉火。）
如果我打开窗子。（我早已钉死了窗子。）
末路的瓢虫，悲凉的瓢虫，
你们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
蹲在玻璃上，不停地往上爬；或者
一动不动。冷啊，里里外外都是冷。
除了看见你们黑衣上的黄斑点
根本看不清你们的表情。
我走出去，站在窗子外面，眼睛
趴在玻璃上，向空荡荡的屋里观看
我的脸上，此刻一定有瓢虫一样
古怪而悲凉的表情……
.10.24
65、风神那明亮的翅膀
风神明亮的翅膀在金黄与酡红的
叶尖上扇动。阳光只是无限温柔与
怜爱地注目着；不声不响
伟大的自然永远不乏怜悯的爱意。此刻，
你瞧，在干枯的草叶上，
已覆满轻轻的彩蝶。在空中，
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
金黄、酡红、醉绿，它们交织在一起
安宁、幸福、又祥和；仿佛
一场预约中进行的盛大弥撒
风神用它明亮的翅膀奏响了天国
安魂曲。
.10.24
66、威廉斯的夜晚
秋雨叮叮呤呤的小脚，就像威廉斯的
短句，彻夜响在屋顶和窗外。
我想起园子里那些再也长不大的小白菜
水灵灵的儿女，有点儿心疼。
明天，小雪就要在雨中来了，
晚间天气预报说。而威廉斯还在
白杨树上弹奏他的风琴，
他说那些叶子是小小的黄色的鱼。
爱人晚餐桌上兴致勃勃地嚼食小鱼，
女儿吃掉胖胖软软的烤红薯
我低着头在沙发上勾毛线。
大人和孩子都睡了。发出一阵阵均匀的
酣声。我独自醒着，坐在灯下，
一种失落。看看窗外，风正摇撼
树干；那些黑黑的石头，蹲在院子里，
用尖利的牙齿，空洞的
嘴——吞噬风和箫箫落叶
.10.31
69、风在原野上独奏
风，在原野上独奏。
噢，我的香樟树；我的落叶松。
我古老而盲眼的星星，
在蓝色多瑙河边迈着天鹅湖的舞步。
瞧，那些纸片一样单薄的人，
竖着衣领在天桥上来回走动；
那些刀刃一样冰冷的建筑，
在河面上倒立着漂流。
奇异景象并不唤起奇异感官。
但奇异的力量诞生。
那里，我低头吻着一个将死的人，
他的红头发像火焰一样裹紧我；在风中飘。
.11.1
70、那些遥远山中岁月的素描
整日坐在山中，住在高塔里，阅读一本
古籍；一杯一杯不停啜饮
苦丁菊花茶。回头，
见乖巧伶俐童子托着茶盘站在回廊外
正回答一位陌生长者的问讯。
长者的白胡须飘飘扬扬，
衣履间透着一股仙苑之风。
他走进来，不言不语，坐在席榻上兀自抚弄
一架暗香浮动的古琴。
月亮什么时候已升上山顶，
透过疏疏朗朗的松针把一抹儿清辉
泻进室内。而琴音氤氲袅娜，
在空旷山中久久不散。
忽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铃铛声
在岩石间回响。抬头，见隐隐约约
山路上，一个倒骑驴背上的饮者
正一仰一饮，闻琴踏月而来
.11.1
71、老妇人
冬天那座破败可怜的小黑屋，
孤独蹲在旷野里，像一只饥饿
疲乏的兽。老迈的妇人
躺在没有温度的床板上，没有牙齿的
嘴巴吸着从窗缝渗进的风。
不想死在野地里，被狼啃尽骨头和
肉，剩下白苍苍的头发像
荒茅草在风中飘。
只想死在自己床上，死在家中。
破败无人的小黑屋
是最好坟墓。邻居都从这荒凉地方
迁走了，孩子们远走他乡，
老伴去了另一个温暖国度，实际上，
他依旧那么年轻。她想他也许
会认不出她了。她叹了一口气，
问自己为什么又活了这么久；
在没有阳光的小屋里野草一样活过一季又一季。
.11.1
72、十一月的主题
十一月的粉菊花在寒冷的天气中
伸开它婀娜俏丽的兰花指。
我爱上了什么？不可能的事物？
夜晚的忧郁？神奇的小雪花
这时又一次降临大地。而我心中
大雪永远萧萧；覆盖了一切。
不见房屋。不见树木。不见道路。
不见鸟的踪影。美丽的红狐在大雪纷纷中
一闪即过；躲进了邻村人家火炉里
我整夜整夜爬在烟囱上，看它
是否会在某一缕上升的青烟中突然
恢复它火红形状。
.11.1
73、想象中的桃子与不可得的果实
我走进那间灰屋子，坐下来；
窗子开始慢慢流泪。
这时，来自天堂的小雪花
正乱舞着扑下来。那棵被风的剃刀
剃光叶子的小桃树，看上去
丑陋又寒酸。夏日里丰腴的桃子
一个皆无；只能成为想象中的事物
成为又一个不可得。如果玻璃被风
粉碎，如果墙壁倒塌，如果
房子并不存在，那么我呢？
我还会坐在废墟中看见那些隐藏在
岁月之桃里的鲜红时光吗？
一个又老又丑的女巫，把自己吊死在
冬天的舌头上；像僵树上的
一枚冻果实。
.11.1
74、槭树园里的黄昏
槭树园里的黄昏，美得像童年；
在石子铺成的小路上，可爱的小天使尼尼，
拿着一朵金玫瑰走来走去。天黑了，她
还没找到那个本应得到玫瑰的人。
她走了。一路上把玫瑰花瓣抛洒一地。
.11.1
75、奇异的镜子
一个和你同样的人，在模仿你——
你永远都没法对此发脾气。
无人的时候，她白眼望天；天空
就在她心里。空旷，寂寞，出奇的忧郁。
烟雨迷离的四月，她一头雾水，
犹如受了迷惑的女巫。偶尔也清醒，
伸长懒腰看一看敞开的屋宇，通往花园的
小路；小路旁蔷薇花开得喧闹又寂寥。
那里没有穿着白色连衣长裙的女子在剪动人的
花枝；也没有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绅士
端着一杯葡萄酒优雅走过。
只有一个患病的老妇人，横躺在镜子里，
露出棕色的头发。镜子有些黯淡；
她想在一根头发丝上把自己吊死。
忽远。忽近。忽大。忽小。
这时，她看见了老鼠和狮子。
.11.1
76、梦幻果实
光；渗过树叶。影子醒来——
疲倦的狮子卧在花丛下，阴影里，
在胸腔中打发掉无聊岁月。
老鼠趴在它的爪子上，对这个
毛茸茸的庞然大物感觉奇怪：
有眼睛却不会睁开。黄金茶叶，
白银水杯，窗子静静的，芒果在
紫光中沉睡；她感觉到喜悦。
把金铂贴在额头，黄花插在鬓上，
星星一点儿兰，留在豆蔻指尖。
骄傲的孔雀，在午后三点的长窗下
来回踱步，叼啄着一串串水晶葡萄。
胖胖的西瓜堆成小山，她看了看，
哪个都不爱。低着头
走到无人的海边，捡起一枚
又一枚石子；装进大衣口袋。
.11.1
78、黑色的睡眠
他把一块完整的布撕碎。这里，那里，打结；
挂满冬天的树上。想象中的红玛瑙，
蓝宝石，黄飘带，紫珊瑚，悬挂的墨葡萄，
一串又一串。而沉睡的冬青不需要粉饰
他在睡眠中长出黑牙齿；头发结满
雾虚虚的冰凌。他的胃在小声说话，
努力不打扰那些正沿他向上攀爬的魂灵和阴影。
在空瓶子底部，一个朦胧的世界
慢慢成形。枝叶向上生长，花朵在呼吸中
吐出蓝蓝泡沫。一个黑色蛋壳
发出呻吟和颤抖。他在梦中吐露喜悦
微光眨动：又一个梦幻中美好的黎明。
喝掉去年最后贮藏的那瓶酒，
夜正宣告结束。
.11.2
79、肉体的恐惧与灵魂的焦灼
一失手打碎的杯子，噢，多么脆弱的
玻璃。生命是一只不透明的秘密玻璃容器
只有你自己能彻底打碎它。
长夜里，寂静旷野上无名之火
慢慢燃起，星星落下——
没有一列急驶向前的火车停下来，运载我。
在他乡异国，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被审问：
我没有贩毒。没有走私军火。没有杀人。
我不是父亲；没有儿子。没有妻子，也早已
失去母亲。我没有兄弟姊妹；或许有过吧，
也早已遗失在春天的潮水里。
我只是想找回我走散的灵魂。
而这灵魂啊，星星一样在远空中闪烁，
犹如你们敬畏的上帝。只可想象；难以
接近。因此，你不可能抓住它。
更不可能装作一失手打碎。
.11.3
80、野蛮的冬天
在冬天，北方乡村，石头与石头
碰撞，就像两列没有火气的火车相撞
发出低沉的闷响。没有爆炸；也没有
闪烁的火花。冷把声音紧紧裹死
野蛮人挥舞的长箭被冻结在屋檐下，
井口里。僵死的麻雀和黑雁
掉在没有足迹的旷野里，林中雪地上
一只失足的小白兔在冰河中被塑成雕像
冬天不会腐烂。上帝的供品保存完好
长条玻璃上镶嵌着手指不能描画的
瑰奇图案：远古雪白的山脉与丛林
每一条线都像冰刀削成。严酷，锐利
一层堆叠着一层。没有芳香在长枝上弥漫
窗下只有一个小孩在不停啃食一枚冻梨。
.11.5
82、记忆是靠不住的——致达利
记忆是靠不住的。达利，
那些变形的冷漠的时钟能向人们证明什么？
证明火仅仅是火，而不同时是灰烬？
证明鸟翅还在天边的微光里飞翔？
而没有僵死于大地？
鱼儿死在枯干的大海里。风儿还挂在断树枝上。
冬天的雪在蓝色的大地上不住消融。
你知道，即使在黑暗的地狱的最底层，
那些冷酷的时针依然走动，不会为我们的
疯狂和遗忘而停留。
看那片虚妄领地上的白
不过是一次苦难的短暂又恒久的失忆症。
.11.5
83、行动的波洛克
从怀俄明州到纽约，不是
波洛克，是潜意识的波洛克在行走。
拖着那些要自己表现自己的色彩。
抽象的月亮。女人。鱼。和鸟翅。
不规则的三角。菱形。切割圆。
红、黄、白、黑、蓝紫。它们自己
走出来。自己舞动。
古老的北美印第安人，古老的神话；
你唤起了他内心中怎样的情感？
杂乱中的有序；沉着中的异彩；放任中的
节制。这个打破坚冰的人，亲手
导演了一场飞来的车祸。让血
自由流淌在大地的画布上；
他自己则飞向高高的变形的云端——
.11.5
84、寂静的轰鸣
落日下黝黑群山仿佛一架沉睡的
古琴；踩在琴弦上的人听不见那轰鸣琴音。
驾驶金色太阳车的勇士
遗留下他的盔甲和盾；漫步水边的人
窥见那幽绿盾牌上刻满古老的黄金花纹。
夜垂下一条弯曲柔软的云梯，
直达神秘圣殿和颓圮的庙宇。
哦，黑色奔突的骏马，白银骑士，
青铜的剑，劫走那个沉思的人一路铿锵踢踏着
绝——尘——而——去。
.11.5
85、冬天的心灵
看倦了窗外枯索的世界和更加枯琐的
人们；她转过身，背对窗口。
吊兰与迎春在两个角落孤寂地绿着，
淡粉的菊花在床头展露少女失血的脸。
夏日里绕舌的风扇，此刻静默成一个银蜘蛛
拉出的圆。散开的被子上黄蓝绿的孔雀
在暗红的牡丹花树下踱步；
回想起那古老的热带丛林
黄翅黑点的大蝴蝶在烧焦的花心儿上
做着一连串的白日梦。而梦中的心灵
由于过度热烈的渴望而显出苍白
——她再也不愿转回身；
却不得不面对内心那更刺目的萧索与寒冷。
.11.7
86、镜子里的鱼
一个镶满镜子的房间，
盛装着那些彻夜沸腾的海水。
红色的海水，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恢复它永恒的平静。不像是海，
但却在镜子的反复折射里，
变成无穷无尽的大海。一条青鱼，
它孤单游着，偶尔跃上水面弄出
扑嗵一下的响声。
孤单而快乐地游着，因为它知道，
它看见，那么多和它
一模一样的青鱼，就在它身边，
就在它身外的大海中
游着，游着。尽管它真实生存的世界
不过是一个
玻璃缸大的空间。
.11.8
87、午夜零点
杂花生树的地板砖。酣睡的椅子。
醒着的红色时钟和睁着眼睡意朦胧的
镜子。白衣的小人骑着更小的马
在树丛中翻山过脊。蜥蜴的尾巴
在三色堇下一闪就不见了。一个衣衫褴褛
的人爬上倒挂的树杈，稳稳地坐下来；
好像落魄的王终于坐回他的王座
满意俯瞰着他眼前的臣民和江山。
88、凌晨一点
醒着，竟也是一件美好的事。
一个人偷偷喝掉去年秋天的葡萄酒
现在，整个房间都充溢着粉红葡萄
的香。包括夜最细小的毛孔。
拉开窗帘在窗子前面坐下来，
满天银亮的星星冲我眨眼睛，
仿佛顽皮的孩子。在黑暗中摸到指上那枚镂花的
铜戒指，一下想到去世多年的祖母
此刻，夜空突然就亮了，
把房间也照得一片雪亮；祖母就站在
那亮光中，慈祥地又一次抚摸我头发。
89、铁树
苍黑的树干。仿佛不是长在泥土中，
而是长在透明的水里。水滋养它，
又腐蚀它。它长出墨的枝叶，
结满墨的铃铛。冬天的夜让它在白雪中
变得那么生动；它还矜持着，
——不动，也不摇。
90、青鱼和墨菊
光和水纵横交错的栅栏，墨菊
懒洋洋倚在栅栏边。白瓷水杯里
插着一截青树枝，它从憨厚的
扁茶壶嘴里闻香窃玉；那个一脸秋色
的人走过来，背着的手中握着一本古诗卷
他一回头；此时，青鱼
正爬上墨菊花的睡脸。
.11.8
91、夜晚的建筑
闭上眼，我能看到那些星星的建筑；
在蓝色城墙上，涂抹橙红桔黄图案。
光屁股的小男孩，在城墙下磨砚；
挥起比他高大不知多少倍的软云毫，
随心所欲勾勒那些史前的巨大画卷。
而我们拙劣的诗人、工匠、手艺人，
只能琢磨把玩手中枯干的小核桃；
夜晚那恢宏巨大的建筑，
人们沉浸其中，却窥不见。
92、遁
这蜿蜒起伏的丘陵，曾是那枯干的海洋。
每一块岩石都藏满鱼骨和贝壳；
每一道褶痕都渗出水草咸腥的呼吸。
当朝阳从山岭后升起，霞光普照山脊，
海在远方高空中翻腾，起伏，
——渴望着重新扑回大地。
而这小小的星球还是容纳它的故园吗？
以逐日而骄傲的夸父子孙，吸干大海，
还是没有追上太阳。那最后一滴水
是高悬的月亮。——夜夜回望家乡。
93、你畅饮天河的光波
品尝过人间冷漠；你转身
走向荒野。黑暗丛林用它柔软的枝叶
为你搭巢，大地怀里
那酸涩又鲜美的果实让你果腹。
上帝是公正的。他让你腐烂的躯体
消融于大地，却让你的灵魂
升高，畅饮那天河无尽的光波。
这仙苑的灵液，莫不胜过人间
美酒琼浆无数；星星那璀璨的屋宇，
更胜却人间的玉楼金阁。
.11.8
94、呆在你看不到的黑暗里
葫芦吊在棚架上，镜子
仰脸张望天空。泥塑的丑娃
一脸诡谲的暗笑……
光，像一只奔跑的兔子，它的耳尖上
橙红、粉紫、灰蓝、烟绿，
不停变换；最后消融于一片漆黑
四条腿的椅子，
在暗中静静转过它的椅背——
.12.3
95、夜晚那些星星
夜晚那些星星，
是腓尼基人的字母，在海上灯光一样
飘呀飘，飘成不同的旗帜
战旗、经幡。漂亮的水手
他那蓝宝石的眼睛被鹰叼走
只在大英百科词典里保存。
迦太基彻底毁灭。那些腓尼基人
的后裔，如今还在海上飘呀飘，
——飘成不同的星星。
.12.3
96、丘陵
这些起伏的丘陵，埋葬了多少
尸骨，才变得如此冷酷而坚硬？
一大片寂寞的青棡与红枫
给它披上一抹儿烟愁；
湖水，一面幽蓝之镜
放牧云彩和不系之舟。
看那钓叟，长竿被夕阳染红
时光在它面前，仿佛早已凝固。
.12.3
97、她对着蜡烛沉吟——
夜晚，奶油蛋糕上插满了小蜡烛
那些粉的、绿的玫瑰花
应该请谁来共享？
她想不起自己的年龄。
是否应该数一数蜡烛？
“母亲，快乐就像一块奶油，
正从那沉吟的指缝间一点点
流失掉。你给了我年轻、美貌、
聪慧，同时，还有——
你的和我的衰老。”
.12.3
98、这些陷阱是怎样产生的
我一直闭着眼走路。
那些红、蓝、绿、紫的小星星
就在身边飞呀飞——
最后，它们全都变成陷阱，
布满身前和身后，身左和身右。
你说我还走不走？
其实我没必要刁难你，
我睁开眼睛就完事了。
.12.3
99、雕刻家的夜晚
狒狒讨厌狐狸的骚臭。
它爬到树尖上，吹风——
树叶长出红鸟，它的尖喙
啄破月亮。
月桂花洒了一地；
兔子跑出来，被狐狸捉住，
想整个吞掉。却又感觉无从下口
吴刚的凿子还在海上不紧不慢地凿——
.12.3
、隐晦的力量
玻璃杯的脖颈被光拉长，
水在膨胀。
此刻恋人们拥抱在蓝色的灯柱下
掩饰不住眼底紫色的悲伤。
寡言的女巫在好日子里骑着一头白象
在公园里漫步。
鹌鹑、雉鸡、黑颈鹤
在林荫深处争吵。
妈妈，你为什么把我装在这透明的玻璃杯里？
.12.4
、魔方
一块绿地白花的地毯，
白花排列整齐而匀密。
红色长颈鹿的方块腿、方块脖子转动，
仿佛一架机械，
在空中喷吐蓝雾。
小孩，如同一颗黑色的逗点
在白花上面滚动——
夜，完好无缺；没有丝毫
被毁坏的痕迹。
.12.4
、她没有寻找——
当海在视觉的幻影里浮现，
一只孤单的海豹在浅海中徘徊。
爱斯基摩人驾驶着雪橇，
在雪野上像一只只滑翔的黑雕；
而极光灿烂如凤鸟的羽毛。
此刻，大神正在海上驮走欧罗巴
变化的天鹅掳走勒达。
而一群海妖用歌声围捕一只斑斓的海豹。
.12.4
、极乐鸟
伊里安岛是太平洋中的一片净土。
南赤道暖流四季环绕
热带雨林里生长佳树和修木，栖息着
华美的极乐鸟。和风静静吹拂
岛上缭绕着水雾，赤足的仙子们
吹响远中国的箜篌、芦管、和排箫，
六弦琴轻轻拨奏；
它那同样华美的乐音，
把人们对极乐世界的想象
又一次拨高——
.12.4/20
、海盗
那年，鸡毛信一直在夜路上飞驰。
白桦、红松被剥光叶子，
仿佛一群被强暴的处女
躺在雪地上。
南方棕榈长叶纷披；到处插满
喧嚣和焦虑。
一个人在夜里悄悄爬上海岛
掰下并扛走一大串香蕉；
那时怀抱枪支的士兵由于疲累
已经睡着。
.12.4
、吉它上的夜晚
吃棕红的果子，啜糯米酒，
金小蜂在吉它弦上嗡鸣。
穿着藏裙的女子在火中跳舞，
人群欢呼。
看手相的茨冈人如今去了哪里？
那些预言家全都默不作声。
星星白亮的耳坠一闪，
就划落入深深的草丛……
.12.4
、指尖上的秋天
浓酽的紫葡萄酒。金黄的稻谷。
火红的鸡冠。公园里的一把长椅子
一张寂寥清秋的脸。
书页在指尖上翻卷，那些彩色的字母
如同落叶在流水上漂浮向前。
爱情的火究竟应该熄灭，还是持续
点燃？石头望着风，风抬头
望望这秋天：天高云淡，
上面没有一丝儿缱绻与留连。
.12.4
、不是孤独是最后的孤寂
十二月，雪一直在窗外飘落
——阳光，这冰片的碎羽
在迷漫的大雾中陨落
没有炉火的房间，荒凉如同旷野
那些钢筋铁骨的野兽，在水泥地面上
挪动机械人的呆板脚步
挥舞野蛮人的长矛
在耳鼓中嘶杀，叫嚣——
我已经放弃挑战；因为战斗和输赢
对我已没有任何意义。
如同赞誉和诋毁在同一点上
因融合而相互抵消
——不是孤独。是最后的孤寂。
十二月，想起我那遗散在北风中的兄弟
我的眼里只剩荒芜的泪光
.12.9
、一个扫墓的人
这些黑色的石碑林立，谁说它们
没有灵魂？在明月的山岗上
坐着饮酒，喝烈烈的西北风
在对亲人和故园的思念中
一遍遍抽打自己老朽的骨头。
看那祭奠的五谷，
已在它们口中生锈，纸屋、纸马、纸牛、
纸的金童玉女，在闪光的金铂中
化为灰烬的蝴蝶，在另一个世界里
陪伴它们的孤独。一个扫墓的人，
满目沧桑，覆盖了世上一切的苦痛
最后把自己也扫入一座坟墓
成为月光下一块灵魂安静的石碑，带着漠然的笑
.12.9
、铁犁和锄头
一架筋骨黝黑的铁犁，紧依一把孤单的
鹤嘴锄。瞧啊，这就是岁月深处的生活
——艰辛，却不乏生动的闪光。
它们一次次弯腰躬背挑开贫瘠的土地和沙砾
寻找梦中的神话，浑然不觉中
自己已成为别人梦中的传奇。
渴意的珠宝依旧埋在深深土层里，等待着
与灵魂在不可触摸的深处汇聚。
.12.9
、一坛黄酒
这陈年花雕，藏着一枚柔软的太阳
金乌华灿的翅羽在杯中闪光
月亮、草垛、与仓廪，默默伫立远方
成为油画中的静物；弯曲的道路，
滚动的马车与马，神情寂寥的孩子，
和旷大的金色原野一起，被纳入
一坛黄酒，在岁月里封存。
打开，那柔软的太阳已变成一匹光滑的
丝绸，被风不断拂动——
一生就在饮与不饮的沧桑中被完成
.12.9
、长醉不醒
芭蕉宽阔的羽扇下，丹顶鹤
引颈长鸣。岩石上开满落魄失魂的
黄花。我所挚爱的古人，
他的宽袍长袖里灌满秋风
在月夜下引觞舞动迷离醉影
一点两点梅花，那是他眼睛
在冬雪中不停眨动。
国色天香比不上一樽玉液
琼楼金阁比不上一杯美酒
自古功名富贵如粪土。除了这瑰奇
梦境，还有什么值得我们长醉不醒？
.12.10
、黄色的和谐
冬天的大地在休眠。赭黄的土地上
不再生长百草和野花，一条沉寂小河
也放弃了往日喧闹，紧裹住一条洁白的
霜被。那些高大枝杈清清楚楚
托起一个个平安的鸟巢，不怕风从北边吹
黄色的人戴着黄狗皮帽子背着一大捆干树枝
穿过树林；黄沙铺就的小路
从河边一直延伸到木篱笆扎成的院门
一条黄毛狗从屋檐下的小棚里窜出来
前前后后吻着他脚跟
黄毛草、干树枝在灶膛里噼噼啪啪地响
红色火苗像那个胖胖的圣诞老人
从烟囱里钻出、消失，把礼物留在
孩子们的梦中。这时，
大地雪白；清朗朗的天空上挂着
一轮黄橙橙的月亮
.12.23
、冬天的爪印
会有人在冬天怀念那些已逝的冬天
那些老人似乎并未走远。他们坐在
另外的火盆边烤手，吧嗒吧嗒抽旱烟
火盆里埋着红薯和土豆，还有不断炸开
蹦出来的玉米花，仿佛炭火中蹦出来的小精灵
吸引孩子爬到他们膝盖上，安慰老年的孤独
淘气的小男孩爬在屋檐下的木梯上
掏鸟窝。麻雀飞走了
在雪地上蹦蹦跳跳，雪地上就开满
淡淡的墨梅花。更远一点的山坡上、
树林里，黄牛、山羊在悠然踱步
偶尔啃啃黄草，想起夏季的乳香和
繁忙；泪汪汪眼睛里映出桔红的
夕阳和蓝色山梁。而身后的村庄
在淡淡烟岚中变暗；白发婆婆
站在门口，忽然想起她新婚时的奁妆
.12.23
、还有什么更遥远——
触摸一匹古老的丝绸，仿佛触摸到风
大漠上的黄沙，被落日染红
一条路，至今仍在响着隐隐驼铃
啊，还有什么比触摸更遥远？
而皇陵里翠柏青青。枫树、槭树、黄栌的叶子
在秋天变得火红；邸吻伏在屋脊上
漠然看着这火烧遍皇陵
沧桑的华表、石碑、甬路
留不住逝去的车辇和王朝
斑驳石狮子眼里只剩流光的缥缈
云雾叠起；江山多么远啊！
吉光、凤凰、蛟龙、麒麟、貔貅
鲲鹏、雎鸠、狻猊、商羊、獍兽
——传说多么远啊！
——光阴多么远啊！
沙粒落在掌心上，清晰仿佛昨天
——却是多么远啊！
我与另一个我之间是多么远啊！
.12.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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